一沉

金在焕的新鞋子有一点磨脚。

是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一起购置的还有拜托店员搭配好的衬衫，他拎着沉甸甸购物袋走在路上，想想下个月的生活费就有点茫然，指甲在纸袋上无意识蹭了蹭。
其实也只是为了带喜欢的女孩去体面的餐厅吃饭，他有几件旧衣服还算合适，熨一熨会很不错。可他打工地方的老板说去那种饭店一定要穿得帅气，也要知道什么东西好吃，才能证明自己是可靠的男人。
金在焕喝了点老板给的烧酒，耳朵红起来，说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呢。
那更要表现得有余裕啦。
老板把厨房里没卖完的泡菜炒五花肉给金在焕包了整整一大盒，剩下的米饭和小菜也都装进去，一边收拾一边教育道：不要让她看出来你平常都在便利店还有我这打发。
可是拉面香肠还有你炒的五花肉都很好吃…金在焕脸也红了，小声地说。过会又嘟嘟囔囔地加上一句：比意大利面好吃。
是啊，老板点点头，就倾身和金在焕碰杯。
小子呀，意大利面很贵呢。

新鞋子和新衬衫也很贵。
金在焕慢慢走着，有点烦躁地想。意大利面不好吃，新鞋子磨脚，所有贵的东西都只是看起来漂亮。他穿惯了帆布鞋和柔软的旧靴子，脚后跟常年养尊处优，难免经不起折腾。
路边长椅上也坐了正换鞋的女孩，大概是刚赴完约会回来，穿着很可爱的裙子，一边把高跟鞋拎在手里一边急匆匆往地铁站方向走，脚上踩了双人字拖。金在焕看着就很羡慕，他的打扮让他觉得不舒服，哪里都放不开似的，像是被塞进一个正好符合他尺寸的大相框。
他又想起不久前买衣服的场景，店员说这件衬衫卖得最好呢，男孩子穿上去不管什么身材都会显得肩膀很宽，看起来很帅气哦。当时他站在镜子前就猛地产生了点微妙的自信，想着或许她会喜欢穿衬衫的男生。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过几天学校要举办校庆活动，好像会有烟火晚会，听起来就很浪漫的样子，他想带女朋友一起去。
又或许她不太喜欢穿衬衫的男生…

金在焕胡思乱想地走了一阵，脚后跟的痛渐渐就很难以忽视了。他本来打算先把购物袋放在他打工的餐厅，然后再去接女孩，可他现在勉强算是个伤员了，离餐厅却还有十分钟步行距离，要他强撑着走过去是有点残忍。金在焕挣扎半晌，求救般地环视周围，立刻发现一家便利店，便蜗牛似地蹭过去了。
这时间店里人不多，只有零零落落两三个人挑选商品，窗边坐了一对高中生情侣在吃拉面。
他到货架上拿一盒创可贴，想一想又紧张地再加一盒，天色有点暗了，离和对方约好的时间还早，他午饭吃得晚，这时却已经饿了，而且加了香肠和鸡蛋的拉面很香…
其实还是怕一会吃不饱。
体面的食物都只有一点点。金在焕以前看过一个小说，写很久以前的日本。那时的人们吃饭时会先上来无数盘精致的小碟子，里面装着糖渍的海藻或者盐腌制的话梅，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料理，女孩子们每样都只用漂亮的小筷子吃一口，像尝味道一样地略过了。但碟子最后却是要都撤下去，换上巨大的木桶，里面装满满一桶清水煮的米饭，大家用鱼做的酱油拌着饭大口吃，每人都吃掉好几碗。
想起米饭，金在焕更饿了。他拿着创可贴和拉面一起结账，没抵住诱惑又选了罐巧克力豆。

桌椅本来就不够，地方也不宽敞，他把购物袋放在脚下，一边吃巧克力豆一边等拉面煮好。旁边的高中生情侣你侬我侬地终于把东西吃干净了，牵着手走出去，金在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背影，内心有点伤感。
十几岁多好，虽然学习辛苦，但至少还可以花爸妈给的零用钱，吃穿不愁，连追女孩子方式都要简单一点。他高中时不算那种最受欢迎的类型，但异性缘意外地好，下垂眼搭配小圆脸大概带着点天生的讨喜特质，女生们喜欢跟他聊天，也喜欢听他弹吉他和唱歌…
虽然他现在也没什么时间唱歌弹琴了——
门被推开，金在焕正回忆往事呢，心不在焉抬起头，就惊悚地看见一把吉他走进便利店。

…其实是个人啦，只不过穿了件和吉他包同样颜色的卫衣，像抱一只大狗一样小心地抱着乐器往里走，把整张脸挡得一点都看不见。金在焕的拉面煮好了，他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盯着那人背对着他结账，那人的宝贝吉他现在背到身后去了，露出一双长腿，裤脚利落地扎进靴子里，像是那种很酷的歌手。
然后很酷的歌手就结完账，转身向他的座位走过来了，金在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诶，在焕哥？”
对方和他视线对上，立刻认出眼前人来，边露出灿烂笑容边叫他名字。“好巧哦，你怎么也在这吃晚饭？”
“不算晚饭，就突然饿了…”
金在焕挠挠头，不太想说自己一会还要去和女孩约会，就含糊地随便回答。他瞥见对方巨大吉他包上歪歪扭扭绣着的名字，有点懊恼。
怎么会没反应过来呢…
除了郑世云，谁还会背着吉他来吃饭呀。

金在焕是认识这个吉他妖怪的。
他上大学后忙着泡图书馆和打工，努力把不上课的时间都换成好看的成绩单和勉强够用的生活费。朋友看他过得又乏味又辛苦就要带他去喝酒，还说在焕呐偶尔也轻松点活着吧，今天的酒都算在哥哥们头上，不许偷偷跑回家。金在焕甚至还穿着皱巴巴的T恤短裤就从自习室被拖走了，一路上一边罪恶感爆棚，觉得自己特别堕落，一边又唉声叹气，后悔没来得及回趟家去换身不那么傻的衣服。
酒吧里人不算少，有乐队在台上唱歌，朋友们给他买了酒，还叫他注意周围的女孩子，说马上就到情人节啦你可别再一个人过。金在焕笑着说我哪里有钱谈恋爱呢，能养活自己就很好了，总不能指望着把爱情当饭吃。他说这话其实有点心酸，发了会呆，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乐队不演奏了，换成酒吧老板在旁边拿着麦克风笑嘻嘻地说我们今天有活动，对自己唱歌实力有自信的朋友请上台来，唱什么都可以啦，最多掌声的客人那一桌免单哦。
在焕尼要不要去试试？朋友问他。
旁边的这几个哥恰巧都知道他有点厉害。
金在焕喝了点酒，喉咙不太舒服，就推辞说不行的今天嗓子哑了唱不好的，那边却已经有人举手参加，七零八落地唱了首trot。后面乐队倒是敬业，一起拼命追赶唱歌那人的节奏，他看着就忍不住笑，又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
老板在角落这桌欢呼声中看见穿着T恤短裤还长了双下垂眼的男孩，有点惊讶，就把金在焕请上来，拿了麦克风递给他，又不放心地低声问他是不是高中生？这么晚不回家没关系吗。金在焕强忍着说我都二十二啦，老板点头说好的好的，但还是一脸怀疑，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一遍才悻悻地坐到旁边去。

底下也有个几十号人盯着这里看了，他站在舞台上就难免紧张，想起刚才唱trot那朋友似乎是要先和乐队讲好自己准备了哪首歌，便局促地回过头去，连对面人脸都还没看清就先鞠了一躬说等会拜托了。
乐队几个人觉得他可爱似的都笑起来，金在焕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歌名，就瞥见那个吉他手调整了下背带，随即歪头盯着他瞧。
“想唱哪首歌呢？”
环境嘈杂，吉他手声音却很清楚，金在焕胆子大了点，也抬头去看对方。那男生穿了松垮的衬衫，身材挺拔，是很温柔的长相，说话也是慢慢的，很踏实的样子。
“不要挑我不会弹的哦切拜。”
灯光是很杂的颜色，雾似的落在他头发上，神情疲惫但很专注。金在焕迟疑了下，摸摸鼻子不安地说：“《我的人》…可以么？”
乐队成员都有点惊讶，小声说哇大发，这孩子是那样的声线么看着可不像呢。吉他手回过头去示意他们不要讨论，又笑着说欸我的包让谁拿了来着，麻烦扔过来。后面的鼓手抓着个黑色背包给他，吉他手在里面摸索一阵，掏出一只口琴。金在焕不明白地眨了眨眼，对方就吹了几个音出来，正是前奏旋律。
“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吉他手眉毛扬起，小孩子一样笑。口琴声音清越，金在焕听得心里一动，却只是握着麦克风呆呆地看。后面的键盘鼓手都已经准备好，他不确定地转过头，走到那一点明亮灯光里。

后来金在焕当然给朋友们省了酒钱，酒吧老板听了他唱歌终于相信他早就不是未成年，又给他们桌送了点小吃，还感慨说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厉害的吗完全可以上放送啦。
朋友就起哄，哎一古我们纯脸放音在焕尼去做歌手吧顺便帮哥哥要×××和×××的签名照嘿嘿嘿。金在焕正吃薯片呢听见一串女团成员名字差点噎着，阿西…这些哥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老板呵呵地笑，诶你叫在焕么？像是爱豆的名字呢，在焕呀不如和我们世云组个组合吧，都是帅气的小子，肯定会红的。
金在焕还没来得及问谁是世云，答案就自己从天而降。刚才那个吉他手过来了，很疲倦的样子，手里握着瓶矿泉水，拉了椅子在老板身边坐下。“好远就听见我名字了，在聊什么？”
他刘海也有点湿了，衬衫扣子比之前又多解开一颗，说话时习惯地捏着手指头。老板说当然是夸你呢，别在我这浪费青春啦，和这亲故一起出道不是很好吗，你们合唱该有多好听。

金在焕不是自来熟的类型，眼前有陌生人总会让他有点拘束。郑世云侧过身就看到他了，眼睛柔和地弯起来：“你唱得很好呢。”
“啊…谢谢。”金在焕不太习惯被人称赞，耳朵通红，把戒指拿下来放在手里转来转去。
对方好像觉得他这个反应是害羞了，就露出个爽朗笑容来，眉毛微微挑着，又像刚才那样歪着头看他，逗他玩似地说：“比原唱都好。”
金在焕禁不住逗，瞬间就真实地堂皇了，“不不不不不是…”他有个毛病，一着急就有点说不出话来，都说酒壮怂人胆，他这半个晚上却越喝越怂，最后跟个憋屈的小狗似的打了个嗝。
大家都笑了，老板奇道你不怎么喝酒吗？金在焕觉得很丢脸，又不想说谎，只好点头。他小时候就知道抽烟喝酒会坏嗓子，这么多年只在高中散伙饭那晚喝多了点，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只点果汁和水。旁边朋友们也说是啊他很宝贝他声音的。
郑世云却附和他：“唔，我也不敢多喝酒。”
他说话语气友好，金在焕就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他，舞台上灯光虽然很亮，但打在人脸上就像曝光过度，五官轮廓都没办法照得清晰，而他们坐的地方却有好的光线，郑世云整个人都被笼进去，看起来有种不真实感。金在焕这次离他近了，还发现对方化了点妆，嘴唇和眼尾都带着点那种沙沙的、饱和度不怎么高的红，倒是足够衬出他神采来。
“喝了酒唱不好歌。”他解释，声音也给人那种沙沙的、饱和度不怎么高的感觉，金在焕晕晕乎乎地看着他，觉得他像杯樱桃酒。
郑世云注意到旁边人视线，就笑眯眯地回头对老板说：“这个小朋友喝醉啦。”
我靠。金在焕听见了，一个激灵赶紧坐直。趁火打劫占哪门子便宜呢这是，今天也就是吃了打扮的亏…说不定你都要叫我一声哥。没想到他一语成谶，老板揶揄地拉长了音调，欸你就别叫他小朋友了吧，在焕比你大一岁呢。
郑世云眨眨眼睛，恍然地“啊”了声，再看向金在焕的时候神情就有点微妙。“…对不起。”嘴唇在道歉之后却又举步维艰地动了动。金在焕透过酒杯盯着对方看，就总觉得这人藏了句“在焕哥”在舌头下，死活说不出口。过会乐队的孩子们也都过来了，低声和郑世云说话，他目光已经不能聚焦了，只好眯着眼看了会。
大学后辈心目中正直温柔的教会哥哥好久没在外面玩到这么晚，头有点疼，也懒得再跟陌生人与他之间辈分称呼过不去，转过身想和朋友们说自己要回家，却发现旁边座位早就空了。
“找他们么？”郑世云看他一张茫然脸，就善良地给他指了下不远处。“都在那边呢。”

金在焕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瞬间觉得自己应该更醉一点。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郑世云也站起来，疲惫地揉了揉手腕，又低头看他：“你的朋友们好像把你忘了。”
金在焕很郁闷，耷拉着眼睛咩咩地说：“哦。”
“我要回去表演了，你想一起吗？”郑世云问。
吉他手也喝了点酒，呼出的气是果汁和酒精混合味道，酒吧老板不太喜欢汽水，就经常做各种各样奇怪的调制，到最后出来的饮料总是甜甜的，没有苏打辛辣。他说话间带着一点圆满的苹果味，金在焕没听清楚，一边兀自不高兴一边又打了个嗝，“…什么一起？”
郑世云盯着他揉肚子，想了想，还是说：“…没事，我走了。”
金在焕举起手来虚晃一下：“拜拜。”他觉得这人有点磨磨唧唧的。郑世云犹豫一下，也没再搭话，回到台上调试乐器，过会唱了首慢歌。
酒吧灯光不知是自动调节的还是有谁在弄，很配合地变得暗了点，下雨似的落在郑世云肩膀上。他唱歌声音和金在焕想的不太一样，要更柔和些，很适合电视剧ost的声线，而且一定是那种纯情的、浪漫的恋爱故事。
日语歌的话应该也很适合，宫崎骏电影里的夏天总有很好听的音乐…金在焕把瓶子里最后一滴酒也喝干净，看台上的人就更虚幻。他虽然酒量差点，但万幸不是喝醉了就无遮无拦的那一挂，那边带他来的哥哥们正跟发情期雄孔雀似的扎在女孩堆里，他穿得就是个朴素学生样子，因此左顾右盼一番也没人搭理他，只好飘飘忽忽地过去看乐队表演。

郑世云在休息的短暂空档里看见金在焕在台下站着，五官一齐往下掉，满脸都隆重地写着地心引力。他没什么事做，就抓着个矿泉水瓶子在对方面前蹲下，堪堪隔了两层刘海的距离来打量这个哥。
“你不回家吗？”
金在焕却答非所问地说：“你唱歌真好听。”
他说话时觉得自己又要打嗝，急忙深吸一口气憋着了，表情就有点扭曲。郑世云哭笑不得，伸开一双长腿在台边坐下，把水递过去，差点要把攒了半个晚上的那句”你真好玩“说出口。
金在焕把郑世云的水吨吨吨地喝了，伸手递回去个空瓶，又说：“真的，你唱歌真好听。”
郑世云拘谨地点点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瓶盖上凹凸纹路，过会音箱发出点刺啦刺啦的噪音，他踌躇了下，并没回过头去看，而是小声地问：“那你要不要过来？”脸上表情还是那样，但塑料瓶身却遮遮掩掩地陷进去一小块，马上被他们后面声音盖过去了。
问问题的人觉得自己问得很明白，听问题的人却很困惑。“什么啊。”
“我说，你以后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唱歌。”

酒精太厉害，金在焕眼睛好不容易对上焦，费了半天劲把面前的脸辨认出来了，过会才终于把反射弧抻直，尴尬地“呃”了一声。
郑世云以为他不愿意，就把瓶子捏扁了，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说：“没关系。”
他肩膀线条被顺畅地包在衬衫里，显得少年气很浓，侧脸就只有一小片，金在焕压根没有拒绝的意思，只不过反应有点慢，这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聪明地解释，只好默默盯着对方的下巴看了会，又吭哧吭哧地说：“…我其实没听清你刚才问什么。”
这真是不行。
郑世云抬头看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匪夷所思地说：“…你真好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