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

金在焕没明白对方这句话意思，喏喏地：“我真没听清。”

郑世云却不回答，自己潇洒地站起来了，拍拍身上的灰，顺手把捏塌了的塑料瓶扔进旁边垃圾桶。他走到金在焕看不见的很后面去，几分钟后拎着把旧吉他出来，在旁边调了一会音。金在焕反射弧再长也知道那是给他的了，酒醒了一半，又喏喏地跟过去：“不是…我得先和我打工那个餐厅的老板商量下。”
其实金在焕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像在参加什么选秀节目，对面评委听他唱一首歌就决定为他激情转身，况且和评委今晚才第一次见面…那人也不像他不喜欢的那种自来熟的类型，于是豁然开朗，马上就把所有问题都笼统划分进“喝酒耽误事”这个区域里，还凑近了点，很实在地问：“你也喝多了吗？”

郑世云瞥了他一眼，走过来把吉他往金在焕面前递。他刘海被抓得一团糟，富有层次感地翘起来，看着像个压扁了的刺猬。
金在焕接过来，锲而不舍地强调一遍。“你应该也喝多了，你刚才说跟我一样也不怎么喝酒。”
“我没醉。”
“…啊。”金在焕重新审视他，发现确实一副很理智的样子，顿时受到冲击，抱着吉他在原地沮丧地站了一会。过几分钟不死心，又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找我跟你一起。”
“而且你一开始也没找我，是后来才找的。”
郑世云闻言就有点尴尬，不想说自己那会是因为觉得金在焕未成年才没当回事。他需要一个声音条件好点的人来搭晚班，但酒吧不允许高中生来工作，小朋友再厉害也没办法，金在焕唱得好，和他配合也好，不过如果年龄不够他也不会考虑。
“…之前我还没想好。”吉他手只好应付地说。

金在焕没听见，在那自己算酒吧驻唱歌手的收入。他有个朋友之前就做驻唱，每天只需要来上四个小时晚班，循环唱固定的几首歌，一周赚到他在餐厅一个月的钱还有余。他羡慕归羡慕，却也没想过去找类似的工作，大概是因为那个餐厅老板很照顾他，总把厨房没卖完的吃的都留着给他，基本能解决他两餐。可金在焕现在遇到机会了，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更需要钱一点，他想买好看衣服和化妆品给妈妈，还想在毕业前交个女朋友。
计划很甜蜜，现实却很残酷。金在焕今天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和旧吉他倒是很相配，看着怪可怜的。他就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形象拨了下琴弦，抬头看郑世云，视线里带着点怀疑。“你说的以后过来一起唱歌，是像今天这样…吗。”
郑世云说：“不是，要给你钱的。”
金在焕被看出意图来，脸上有点挂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老板那里还要面试吧。”
“不用，乐队是我的，我说了算。”
啊，原来是霸道主唱。
金在焕甚至忘记对方是小自己一岁的弟弟，而且一直没和自己讲敬语的事，他内心在泡菜炒五花肉与女朋友之间挣扎一小会，最后说：“…那行吧，我明天晚上来。”
郑世云就点头，很坦然地说：“谢谢。”
他态度是谦虚又缓和的那种，眼角带了一点点笑意，看上去比刚才更温柔。金在焕就觉得这人是真的有反转魅力吧…有自信的样子，却也很坦诚，好像做什么都很有余裕。
果然乐队主唱都是帅气可靠的男人。他加上这句定义，给自己的形容词也跟着水涨船高。这种自我认知的阶段性升级让金在焕很满意，再看郑世云时好感度就嗖嗖地涨了几个百分点。
“我也…谢谢。”金在焕真心实意道。

酒吧另外一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估计是谁又输掉了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而他们俩就这么不吭声地面对面站着。郑世云抬头看看他，表情松动，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最后也没憋出来，一转身走了。
金在焕留在原地，一边挠自己脖子上刚被蚊子咬的包，一边忿忿地想：…明明就是喝多了。

散场时朋友们都和女孩子在一起，站在酒吧门口讪讪地看他。金在焕简直不想说话，强颜欢笑地把他们送走，只觉得自己刚才那首歌还不如不唱。他回想起中学教他吉他的老师说“玩音乐的男生都很酷”，受到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时无语凝噎，低头用拖鞋底蹭了蹭地板。
什么啊，这个看脸的世界。他想说其实我打扮打扮也是长得好的欧巴来着，而且以前还有空踢足球，虽然没什么腹肌但身材还是…
“你怎么还没走。”
金在焕猛地回头，看见郑世云一脸疲倦地在他后面靠墙站着。吉他手把妆卸了，衣服也不是表演时穿的那套，帽衫有点松垮，两根带子一长一短地垂在胸前。金在焕这才看出对方的弟弟样子来，本来他就挺郁闷，立刻跟抓到人肉沙包似地谴责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郑世云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朋友都走了？我送你回家吧。”
凌晨的酒吧门口其实很冷，周围也没有高大建筑物挡着，连路灯都是凉的。金在焕被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于是他未来同事漫不经心地拿出手机按了几下，说：“那我给你叫辆车。”
金在焕拘束地又挠了挠脖子上的蚊子包，本来想说谢谢，可看着郑世云低头摆弄手机帮他叫车，就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今晚他过得实在很魔幻，现在想找到赚钱多又有趣的新工作不太容易，而幸运天使郑世云才不过与他认识几个小时。他拧着脖子想了半天，最后沾沾自喜地得出个结论：果然男人还是要靠实力。
过会叫的车也来了，金在焕手脚并用地往后座钻，仰头就要和郑世云说拜拜。后者却给他把车门关上，又自己绕到车后面去了。
“呃你去哪里啊？…”金在焕费劲地把脑袋从车窗伸出去找他，只能抓着对方搭在后背的白帽子的动线。司机在前面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憋笑似的说没事，他没走呢。
几秒后郑世云走过来，他手机屏幕亮度调得很高，就算在路灯下也很引人注意。金在焕暗中瞥了一眼，发现屏没锁，上面是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拍的什么。郑世云也没注意金在焕视线，低头把聊天软件打开，说：“我们加个好友吧。”
他说完又觉得可能有点突然，补充道：“你明天来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不是一整天都在的。”
金在焕就按着他给的号码发送好友申请，对方头像是个卡通人物，金在焕不认识，觉得怪可爱的，点了点屏幕发了个表情过去。郑世云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微微笑了下，嗓音哑哑地说：“明天见。”

金在焕跟他招了招手，司机就把车发动了，等开出去好一会才忍不住说你朋友挺有意思的。
啊？金在焕忙着给朋友和一个漂亮女孩的合影点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怎么啦。
…他会给你发的。司机笑。
金在焕有点茫然地把他刚才和郑世云的聊天界面点开了，果然不出一分钟那边就一声不吭地发来张照片，他戳了下，发现这好像就是之前郑世云屏幕上模模糊糊的图。
金在焕：…这是车牌？
郑世云：啊，觉得还是再发你一份比较好。
郑世云：你到家之后删了就行。
金在焕：…………

司机在前面拼命忍笑说你朋友是不是已经联系你啦，诶我长得很可怕吗？金在焕拿着手机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再次觉得今晚实在过得太魔幻了，西八。

金在焕：那个

金在焕：我不是女人啊

金在焕：记车牌就不用了吧

他又选了个胖乎乎的小动物表情发过去，觉得这样就算是投桃报李了。金在焕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也懂一点怎么有分寸地对待女孩子，但是这种事落在他自己身上就有点怪怪的，而且郑世云看起来很酷，结果连刚认识的朋友都能照顾得很周到，不知道会是这么细心的类型来着…果然反转魅力。

郑世云：…对不起，我忘记了

郑世云：我有个妹妹

金在焕：啊原来是习惯性动作

金在焕：理解

理解万岁。金在焕是独生子女，体会不到有兄弟姐妹的感觉，他有点羡慕郑世云小时候有人陪着一起玩，但后者又简单地发来消息说其实妹妹还是不乖的时候多一点，现在就经常惹他生气。金在焕笑着打字说就算是这样我也想有个妹妹呢，每天都可以被叫欧巴，没事做的时候还能欺负一下她。

他家都到了，郑世云还没回复，金在焕看车已经停在楼下就按着键盘说我到家啦，今天谢谢你。他本来想说谢谢你给我很好的工作，还帮我叫车记车牌，但是最后他只是发了个小熊的表情，和刚才的那个一样有点傻兮兮的。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开玩笑说你可以和你朋友交差啦，我不是奇怪的大叔呢，都把你安全送回家了。金在焕挠挠头含糊地答应了声，车慢慢开走，他孤单地站在街灯投下的一小块明亮光线里，开始思考明天到底有没有干净衣服可穿。

手机这时响了下，金在焕眯着眼睛在灯光下看屏幕，发现对方只是简单地回了他一个笑脸。

郑世云：明天见

郑世云：在焕哥

……

一段时间不见，郑世云好像又长高了点，宽大卫衣在身上却很合适，他肩膀线条漂亮，穿麻袋一样的衣服也没有问题。金在焕看他这样有点嫉妒，又发现他不是马上要走的样子心里就不太痛快，碍于情面只好没办法地让出一小块地方，说那你坐这吧。

郑世云点头，露出整齐牙齿：“谢谢哥。”

金在焕唔了声，就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吃力地别着胳膊给被磨破的地方贴后跟贴，动作有点滑稽。郑世云把吉他放在旁边，想了想，还是疲倦地挽起卫衣袖子，露出赤裸手臂。他右手食指好像被什么东西刮破了，一小块血肉湿乎乎地翻出来，旁边金在焕正专心对付自己脚后跟的水泡，郑世云又低头看了看他，才撕开一片创可贴，在自己伤口处紧紧缠了一圈。金在焕不经意一瞥却看见了，沉默好久，最后还是开口小声地问：“你手怎么了？”

郑世云笑了下，拿卫衣袖子把手指严严实实地盖住，不在乎地说：“没事。”他好像又意识到什么，眉毛挑起来，有点腼腆地肯定道：“哥担心我了。”

金在焕耳朵一下红起来，心想这小孩怎么脸皮还是这么厚。好在相处时间长了他多少知道一点郑世云的方式，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转过身去，把碗里剩下的鸡蛋吃了。

郑世云盯着他吃鸡蛋，过会才说：“你怎么把脚磨破了。”他用没受伤的手指用力撕开零食包装袋，自然地递到金在焕面前。后者迟疑了不过三秒钟，就伸手从袋子里掏出颗牛奶糖。

“…新鞋有点磨脚。”

郑世云又盯着他脚下新鞋子的纸袋看，不知在想什么，脸上表情有点失落的样子，指甲慢慢地刮着牛仔裤的口袋边。金在焕吃完鸡蛋又吃奶糖，食物带来热度和倦意，也让他比刚才松懈了点，不再是全副武装了。便利店的门开了又关，这块却一直只有他们两个坐着，金在焕低头看表，本来想找个借口赶紧走开，却发现他时间还算宽裕，现在过去也只能在女孩楼下傻傻等着，顿时有点烦躁。

郑世云却仿佛知道他不想要自己在这，局促而温和地笑了下，又伸手把沉甸甸的奶糖袋子放在他面前，低声说：“这个送你。”随即站起身来要往门口走。

这场景有点让人难受，郑世云后背塌下去的样子是那种小孩子式的软弱，大概换成谁都不忍心，可金在焕只是瑟缩了下，最后脸上还是露出那样生疏的笑容。“拜拜。”

郑世云挥挥手。

金在焕看他独自慢慢地走出去，方向是不远处地铁站，这个时间肩膀上又背着吉他包应该是去酒吧，今天周五，原来不是他晚班，也许新的歌手已经和他商量过周五最好也一起。

金在焕不自觉就坐在那想新的歌手会是什么样的人，想着想着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看着面前的奶糖袋子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他们本来不是这种糟糕关系。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是这种糟糕关系，郑世云给金在焕的第一印象有点太热烈了…会照顾朋友的男人，疼爱妹妹的哥哥，以及又酷又温柔的乐队主唱，三组定语堆在一起，怎么看都是正直又善良的好人。金在焕把他找到新工作的事和餐厅老板说了，还有点兴奋地描述了下郑世云的形象，老板知道他想唱歌，就说没事去吧我时间会给你调好，还开他玩笑：在焕呀，出了名也要记得偶尔回来擦个桌子喔。

那天金在焕穿了自己觉得很帅气的衣服，把头发也抓起来了，还请求一起上课的女生朋友帮忙给他画阴影。女孩手法娴熟地在他脸上刷来刷去，金在焕感觉有点痒痒的，皱起鼻子说你慢点啊我都要打喷嚏了。

不要着急嘛，会把你打扮漂亮的哦。女孩好像意犹未尽，又找了眉笔和唇膏出来，说化妆就要化全套呢不然会很奇怪啦。金在焕也不知道什么效果，就任凭她摆弄，惴惴地说我可相信你了…你别让我出不去门。

你等下就知道啦。女孩啪地打开眼影盒子，很专业地挑颜色，金在焕本来只想弄个简单的妆让自己脸看起来瘦一点，没想到连眼影这种大排场都要搬出来。他坐在那就想起郑世云，昨天吉他手的妆很好看…酷的人怎么样都酷。

过会女孩说化好啦你看看，拿一个小镜子过来给他，金在焕战战兢兢地望过去，就从玻璃里看见个陌生帅哥。

哇…大发。金在焕呆呆地说。

其实不过是弄了点颜色在脸上，但就很神奇啊看起来会不一样，金在焕左看右看都觉得很满意，想起刚才还怀疑朋友的技术就有点不好意思。女孩拍拍手把东西收起来，笑着说哎一古想谢我就请我去免费听你唱歌吧。

金在焕本来想说好的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他忽然又犹豫了下，最后小声地问：你…男朋友也一起来吗？

女孩摇摇头说他这周在准备考试呢没空的。

金在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过会才点头，说那我把地址发给你。

女孩笑眯眯地：好的。她把背包拉链拉上，又想起来什么，抬头好奇地问欸那今天晚上是只有你一个人唱吗？有没有别的歌手和你一起。

金在焕下意识地说有啊，随即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女孩还在那边追问也是男生吗是不是长得很帅唱歌比在焕尼还好听吗…

他含混地唔了声，也忘记自己在回答什么，又低头对着镜子看，心想：算了算了。

晚上他到了之后酒吧老板没认出来他，还以为是郑世云新认识的玩摇滚的乐手，金在焕有点拘束地打招呼，老板听见他声音才恍然大悟是昨天那个小朋友，笑着问他怎么一夜之间成年啦？这话其实压根不色情，金在焕自己却想歪了，半天才艰难挤出一句不是哥以为的那样…

老板没听清，就把金在焕往屋里带。酒吧后台有一个很明亮的小化妆间，里面坐着金在焕昨天见过的乐队成员们，郑世云侧身对着他在发信息，很专注的样子，金在焕一下更紧张了，搓着手和大家打招呼。

TBC